陈爱清摄于孝感
之前我写《戴胜鸟的田园》,记录在村子附近碰见的戴胜鸟,共三对:一对是去年清明节前后,与父母漫步,在我家的田边看到,田里正在生长的是刚刚落花结籽的油菜;一对是去年暑假带儿子回老家,由中心闸的大澴河堤转入农三村背后的小澴河堤,在坡前的苦楝树上看到;别的一对是春节后晏鹏兄发微信来陈述的,他由官家河的石桥西向走上小澴河堤,戴胜鸟张开花毛衣一样的同党,由路边新绿的草地上,逆着落日斜飞起来,他看得发愣,都忘记了点开手机的摄影软件,立此存照。
前几天我开车去叶庙村,也是黄昏时分,由宝成路过高埠潭、涂河集,在一条河港边右拐,不寒而栗过限宽墩向西,一条细长油滑的水泥路,路北是清亮浏亮的水港,在两排密集盈抱的白杨树中间奔腾,水港上间隔数百米,会有一座混凝土钢筋桥沟通南北,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工业风,桥体详尽巩固,桥面用石灰刷成白色,也修洁轻灵,桥栏杆是各色几何图案集,像昔时供销社玻璃柜台上摆放的袜子、毛衣、手帕的纹样,也蛮符合我们那些村落小镇做题家的审美;路南就是叶庙村的村舍、队部、公厕、稻田、菜地、墓场与坟林,镜片一般的小池塘持续地镶嵌在一路。那些小池塘是有来头的,我在家里翻《孝感叶家庙》的考古队陈述,那处城邦遗址,大要是珍珠项链般环云梦泽的三十余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的一个,规模不大,也不小,估量昔时城邦主官也是地厅级的干部,而那些池塘便是城市道向正北的护城河。站在池塘边一棵新被砍掉的老枫杨的树桩上向南眺望,夕光中的叶庙村,四四方方,高凹凸低,村树飒飒,夏屋渠渠,确实如考古陈述中描述的那样,“那些岗地与土埂构成一个长方形的近似封锁的空间……我们将那一城址定名为叶家庙城”。
我跳下树桩,发现紧挨树桩南侧有一座坟,堆头不大,但是清明节修整过,插有三四束红绿塑料花串,也有新刻的青石碑,碑上写着叔父某某如此,墓主五十年代生人,七十年代末就孤寒地逝世了,未及来到变革开放后的盛年。看样子是一处独坟,已经成立的侄子们回头根据晚辈的定见找到,给尚未成婚生育的童须眉从头立起新墓,枫杨树也是因而被锯倒的吧,它应是在旧坟的坟垅里长出来的。如许一想,我对村民砍枫杨树的不快乐也就放下来了。两只戴胜鸟是在我给墓碑摄影的时候走过来的,它俩一前一后,神采奕奕,申申如走在草丛里,其实不怕人,头上的羽冠也是平顺地招摇着,并没有因为生气与警觉而怒发竖立起来。唉,我一会儿又想到被砍倒的老枫杨,四五十年的大树,会有庞大的树冠,一串串珠帘一般的翼果,错综的树瘤与树洞,也生养着各色的虫子,估量那对戴胜鸟之前的巢,就修布在某一处树洞里。我由树桩上跳下来,就是由它们虚空的故家里跳出来。它们其实不惧怕前来做客的人。
那就是我在乡野里发现的第四对戴胜鸟,陈述给读者诸君。村落的鸟,灰喜鹊、黑白喜鹊、麻雀、白鹭、鸽子、燕子,都是一群一群呈现,由一片白杨林,投向别的一片白杨树,席卷往来来往,啸聚绿林。布谷与黄鹂日常平凡不太能看得见,它们可能是单身藏在树丛里,捉虫与编巢,它们的鸣叫复杂好听,其实就是为了召唤离它们颇有间隔的同伴,前来停止急促的为了辞别的欢会。鹧鸪也爱独处,它们仿佛每一只,都在空中上分到了一小块领土,由树上落下的虫豸,由地里生长出来的蛹蚁,就是它们的庄稼,化用斯蒂格勒的话,只要切身捉过虫的地盘才是领土。戴胜鸟却仿佛不断是成双成对呈现的,西王母,东王公,白云在天,丘陵自出,道里悠远,山水岂能将它们间之,以我们孝感的黄梅戏《天仙配》而论,此处应给它们播一次《夫妻双双把家还》。那一段唱词的起兴“树上的鸟儿成双对”,就有一点想当然了,戴胜鸟能够胜任,其他喜鹊麻雀们却其实不如斯,历来就是“树上的鸟儿一大群”唉。
我又翻吉尔伯特·怀特的《塞尔彭天然史》(缪哲教师译),在致托玛斯·本南德先生的第十一封信里,他提到了戴胜鸟:“我在家乡见过的鸟中,最不寻常者,是一对‘山僧人’;它们来那里是几年前的炎天了;挨着我菜园的,是一片植花莳木的地,有好几个礼拜,它们在那里出出没没;我常见它们抬头阔步着,一边走,一边啄食吃,每天无虑许多回;看样子,是有心在我菜园里抱雏的;但几个无事忙的小子,却扰之不置,末于把它们吓跑了。”所以出没在塞尔彭村的戴胜鸟比飞廉的村庄的要少,它们走路的姿势与我们那边的戴胜鸟没什么差别,申申如也,夭夭如也,它们也是一对一对呈现的!只是彼时塞尔彭村还有许多偷鸡摸狗闲得蛋疼的无事忙村落贾宝玉,而现现在我们那一块,村落少年多乎哉,不多也,硕果仅存的几个也每日被明黄色短猪嘴的校车拉去学校当“做题家”,可没得来打搅戴胜鸟的闲时间,所以我估量以上四对戴胜鸟,能够沉着地筑巢“抱雏”,在我们那里子子孙孙无限尽地生活下去。
缪哲教师的译笔风流儒雅,清爽妩媚,由此段亦可见一斑,以“山僧人”译戴胜鸟,大要是出自缪哲教师当地河北石家庄的方言?戴胜鸟高冠羽衣的容貌,确实是像胡金铨武侠片子里,那些隐居在山林中的僧人,毗卢帽,锦襕衣,颇有一点山人气。戴胜鸟的英语名字是Upupa,发声是三个音节,类似于“又彼泊”,气息与“山僧人”也是像的。戴胜鸟在中国还有一个俗称,名叫“臭姑姑”,那个就没有“山僧人”的名流雍容了,其来历是戴胜鸟以树洞为巢,树洞里食物与粪便堆积,终年气息发酵,臭不成闻,“令人窒息”,识者认为那是它们创造臭弹以拒敌的某种阵法。《塞尔彭天然史》里,接下来的某节谈到某种猫头鹰,说它们的习性也是如斯,爱将食物的残渣囤积在树洞,以致于将一个偌大的树洞都填满了。“臭弹拒敌”说大要是有一些牵强的。一是鸟类的嗅觉未必就跟人类一样,我们认为臭的工具,它说不定觉得美滋滋呢。一是卵白量的发酵,时间一长,臭味是能够改变为香味的,所以也不消为戴胜鸟猫头鹰太担忧。一是即使鸡埘中的鸡,若是我们不去清理,它们也是站在厚厚的鸡粪上,味道其实不好闻,鸟类的生活大要就是那个样子,踏粪多过踏雪,其实是达不到殷勤常拂拭的主妇们的要求。
做者新书《云梦泽的舞会》中戴胜鸟的插图
理性虽则清明,但 “臭姑姑”三个字,仍是影响了我对申申如也的“山僧人”们的不雅感。前次与陈轩教师讨论新书的名称,我就将沾沾自喜拟好的“戴胜鸟的田园”,换成了“云梦泽的舞会”。小时候,我授命去拾掇鸡埘,留存在手上的气息,好几天都如余音绕指,令人尤难忘怀。
2022,08,02,孝感市农四村
做者:舒飞廉
编纂:吴东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