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年,我路过广西,中途停留的时候,顺道去看望了一位叫大勇的朋友。他在大山里开养殖场。
我是在广西一个小县城的螺蛳粉店与大勇碰上面,随后,他带了我上山,大勇身材很瘦,皮肤黝黑,精瘦麻利,是典型的两广人长相。
他手上全是干农活留下的厚茧,脸上显露出日晒雨淋的风霜,没有一块不是诉说着故事,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,除了那双充满热情的眼睛。
我看见大勇神情疲倦,他说,这个月来,已经连续多次进山,为的是追杀一头猪。
这头猪是他一手养大的,但此刻,他必须亲手把它除掉。
为什么要追杀一头猪?他跟着他进了山,听他讲述了事情的由来。
二、
广西的山不算很高,那一带的山最高海拔只有一千多米,跟我在西藏看见动辄七八千米的巨大雪山,还是小了点,但山峰非常多,雄伟挺拔,古木参天,一派南国原始山林景象。
上山那天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早上,山高林密,云气和水气混杂在一起,能见度不足几十米。
因为山雾太大,白雾之中像是摸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前进,穿过层层浓雾走在山间小路上,仿佛是一片阴森诡异的寂静岭。
来到养殖场,只见这个奇怪的建筑坐落在半山腰上,规模并不算大,四周是土坯围墙,里面有几个平房和一片彩钢瓦铁皮养殖大棚。
远看这个养殖场隐匿在云雾缭绕之中,周边一片死寂,偶尔有几声猪的惨叫声,此情此景有点渗人。
迎面走来一个赤膊上身满脸横肉的屠夫,手里握着一把闪着寒光锋利的杀猪刀。
屠夫也看见了我,脸上露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笑容,阴阴的说,准备要宰猪了。
我有点疑惑,这个猪,指的不是我吧?
耳旁一个声音发出:拿着刀干嘛呢?别吓着客人,猪还在圈里,先去烧热水吧!
说话的人正是大勇,大勇是这里的老板,雇佣了4名工人打理,屠夫是他的其中一个工人,养殖场里养有大量珍珠鸡,番鸭,还有五十多头猪。
大勇养的猪,品种主要是广西土猪,其骨细酥,肉质细嫩,肌肉鲜红,味美甘香,肉吃起来有一种鲜香。
另外我发现有十几头猪长相比较特别,黑色的鬃毛,有尖嘴獠牙,而小的野猪仔身上都要一条条的斑纹,和常见普通的猪仔有点不一样。他说这是人工养殖野猪,家猪和野猪杂交所生。
大勇把这些野猪崽儿当做家猪一样养起来,这些杂交的野猪不太好养,性子野了点,会欺负其他温顺的家猪,有时还不好管教,野性的基因太强,所以他做了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围栏单独养了起来。
野猪肉太硬,家猪的口感较软,这种人工养殖的野猪味道正是刚刚好,因此很受市场欢迎。
这些野猪都是大勇从其他地方引进的人工养殖野猪崽儿,打算把人工养殖野猪作为一个独立的产业。
这个计划也实行得很好,眼看着这些野猪崽儿一天天茁壮成长,在围栏猪圈里撒欢奔跑,大勇满心的欢喜。
三、
有一天,发生了一件事,干扰了他的美好计划。
因工人疏忽没维护好一道围栏,一头即将成年准备出栏的健壮野猪,在月黑风高的夜晚,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翻过围墙,趁着夜色逃跑到山林去了。
逃跑了的野猪如何处理?
大勇脸色由嬉笑转为凝重正色:必须得杀!追杀,清理门户!
他说这话的时候,像一个下达江湖剿杀令的武林盟主。
这头野猪给山民的庄稼带来了严重的侵害,它常常从山林里窜出,偷食山民们种的红薯、水稻。它的尖嘴像犁一样,将庄稼地里的农作物拱出,山民面对这个疯狂损坏庄稼的家伙显得很是无奈。
大勇说,这头野猪是他亲手喂养长大的,是他的兄弟,情同手足,但现在,这位兄弟逃跑出去祸害庄稼,他就必须自己清理门户,亲手把它处置了。
从猪栏里出逃的人工养殖野猪,足有一两百斤,是没有办法逮回来的,处置办法只有一个,就是剿灭。
以前,村民的猎枪早已上缴,早已经没枪可供狩猎。
所以大勇的解决办法有两个,一个是放置诱饵下套子,另一个是弓猎。
大勇从箱子里拿出一把70磅复合弓,虽然现在枪已经禁掉了,而复合弓作为一种体育器材,在淘宝上可以购买得到。
依靠滑轮装置储能的复合弓 ,定性是一种体育器材,在几十米内,威力之大,不亚于AK47步枪,配上菱形猎箭头,能把一头大型猪的击倒。
野猪跑入森林,如同龙入大海。
大勇在闲暇时间,到山林里已经搜寻了几星期,都没有发现,我来到这几天,他天天念叨着怎样干掉这个叛徒。
四、
在之前,大勇就跟乡政府说明了野猪出逃的原因,以及危害,申请了狩猎许可证,并通过了审批,由此踏上了追剿野猪之路。
我上山本来是想看看大勇的养殖场创业搞得怎样,没想到被他带来追踪野猪了。
因为大勇有狩猎许可证,我没许可证,所以我跟他上山,也不能参与狩猎,只能给他做些后勤或打下手的活,而追猎野猪的事,只有他有资质可以干。
大勇这几个星期来,在山路上骑着摩托车巡逻,采集山民的目击口述,在庄稼地埋伏套索陷阱,但只发现了一些野猪的踪影,并未能将其制服。
这次,他决定走水路。
我们乘坐一艘小木船沿山中一条河流顺水而下,两边是茂密的原始丛林。
来到一片开阔的林边地,有山民种植的庄稼,大勇把木船停靠在河边,找了一棵大树系上泊绳。河边还有一座小木屋,那是山民搭建的采药时候歇息的地方。
我们在庄稼地上遇见了一位老农,大勇问老农有没有发现野猪,老农指着被拱得东倒西歪的玉米说,这就是野猪干的好事。
看着横七竖八倒下的玉米杆子,大勇跟老农坦白这可能就是他猪圈里跑出来的野猪干的。
老农一听,诉起苦来,说再这样下去,他的玉米地全完蛋了。
大勇有点尴尬,只得安慰老农说尽快解决野猪的问题,并帮老农买了一堆玉米,也当做我们上山的食物储备。
我们整理装备准备上山,收拾好绳索,食物,便携炉具,野战刀具武器,大勇把那把巨大的复合弓扛在肩上,背部插着36支碳纤维的羽箭,配备菱形猎箭头。我则拿着一根长木竿,可自卫,也可用作登山仗用。
林间野生动物出没的地方,大多也没路,常要手脚并用,抓住树枝攀登,或越过岩石、沟壑,遇到荆棘和带刺藤蔓,则小心绕行以免被划伤。
大勇去检查了几个原先设立的套索陷阱点,发现野猪并没有上钩。
他只得进山去搜寻,在丛林里穿行,汗流浃背,全身沾满树叶和草的汁液,衣服和鞋子上全是泥土。
头顶有猫头鹰的叫声,如同一种鬼鴞的声音,叫声多变,如吹笛一般,每隔几秒钟就重复一次,并且不断交替变化,给人一种阴森可怕的感觉。
退耕还林政策已实施多年,山林生态恢复加速,再加上大量农民外出务工,不再烧山扩地,深山密林江河之畔,野生动物得以大量繁殖。
我们聊起了野猪,野猪是一种危险动物,即使是人工养殖的依然野性难改。
俗话说,一猪二熊三老虎,别的动物受伤后一般都会选择逃命,野猪却会一直扛下去,你一时收拾不了它,它就转身取你的性命。
野猪遇敌,只需用尖锐的獠牙一刺,即可将人开膛破肚,它的蛮力可以连撞带捅放倒一棵树。人是跑不过野猪的,它以超高的冲击力来袭时,你哪怕迅如猴子般爬上了树,也不容易逃出它的疯狂报复。
野猪的嗅觉和听觉极灵敏,很远能闻到和同类不一样的动物味道,还能感觉到异常声音。
虽说野猪如此凶猛,但其实野猪对人类也是充满惧怕的,在发现有人类在附近活动就会迅速逃跑,轻易不会攻击人,除非人威胁到了它。
野猪和人捉起迷藏来,倒是很考验猎人的耐心。
在山里,我们连饭也顾不上吃,只能在路上啃面包应付充饥。
搜寻了一整天,也没发现野猪的踪迹,我们的肚子也饿得够呛,只得下山回到船边吃饭,休息好,准备第二天继续搜寻。
时近傍晚,我们宿营在船停泊的河边木屋里,支起了灶台,开始炒菜做饭,顺便烤早上在老农那里买的玉米。不一会儿,一桌丰盛的饭菜已做好,饭后,我们坐在木屋里烤玉米,边吃边取暖。
五、
林间小木屋,篝火边上,大勇操作一口广西味粤语和我闲谈着,说起他的生平。
大勇会说一种土白话,这是粤语口音的变种,这种方言,跟我在珠三角地区的广府话粤语能无障碍交流,彼此都听得懂。我发现广西很多地方,包括首府南宁,还有梧州、玉林、贵港,当地很多人都会说粤语。
大勇原先在钦州的越南边境口岸干过货运生意,生意不怎么好,以致他和搭档产生了经营上的分歧,经常闹得不欢而散。
他的搭档索性把双方合伙的钱都卷光跑路,跑到北边的来宾市搞传销,这样一来,货运生意自然干不下去了。
广西来宾曾经是中国传销之都,高峰时候,汇集了十几二十万传销人员,这些诈骗犯或者是被骗的,从全国各地到了这座原本寂寂无名的小城,在大街上穿西装,说普通话的外地人随处可见,当地人称这帮人为传销佬。
大勇追到来宾,想把钱讨回来,他的搭档反倒给他洗脑,说搞传销,比累死累活不挣钱的货运生意好得多去了,建议大勇留下来一起干。
大勇揪住他不放,搭档此时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一名成功企业家,精神领袖,手下有了十来名被他骗过来的马仔。
大勇想让他把卷走的十几万元货运生意的合伙资金吐出来,但搭档说已经把钱花光了,用于传销打渠道,信誓旦旦的说明年就能挣到一百来万,到时连本带利还上。
大勇当然不信,那人招呼着马仔,仗着人多,把他轰出了门。
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,不久后,来宾市大力打击传销行业,大有把这个行业连根铲除的势头,很多传销人员都被抓,那人也被抓了进去蹲大牢,但钱早被挥霍一空,也就没法再要回来了。
经历了一次创业失败后的大勇,穷途末路,万念俱灭,已经无力翻身,前路茫茫不知方向,最后决定去梧州投靠一个开缫丝厂的朋友。
广西全域都是大山,交通不畅,制约了经济发展,导致当地人都喜欢跑到广东打工,广西的工业和农业发展都比较困难,工业城市称上号的只有南宁和柳州,但是为生产缫丝原料的桑蚕养殖业倒是成了规模。
近几年来,由于政策的利好,广西大力推进鲜茧缫丝行业,朋友的厂子也能维持得下去,年年都有利润结余。
大勇的人生重新起点是在梧州的缫丝厂。
梧州是一个交通要地,扼守着西江航道,和广东的关系千丝万缕,基本广西的大宗货物要运到广东,大多都是走西江的水运。
大勇在梧州呆了五年,从一名业务员一直干到业务经理,厂子渐渐有了一些声色,收益纯利比他刚来时候多了很多,大勇在这里收获了名气,收获了人脉关系,他说梧州五年,最大的收获是把当初创业失败而丢失的信心重新恢复过来。
2018年,大勇想回到家乡大山里搞农业项目,计划在山里开个养殖场,向他朋友提了辞呈,朋友也肯定了他这五年的表现,后来还给他的项目入股了一笔启动资金。
搞养殖场很挣钱吗?也不见得能挣什么钱,除非家畜家禽和猪肉价格暴涨,这些农产品都是有时令性,有经济周期的,搞得不好可能会把身家亏进去。
但大勇一直有乡土情结,他喜欢原始的自由自在生活,正是如此,他才义无反顾回到山里。
六、
我们在林间木屋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夜晚,第二天,熄灭了篝火,收拾好装备,上船转移地方继续搜索。
小木船拐过一座座孤山,徐徐前行。
风起,雨下,河水微波荡漾,清风拂面,但山林里气候变化多端。
小船在一座山脚下的林地靠岸,我们跳下船,登岸查看。
看,这是野猪的脚印!大勇一脸兴奋,连续的转战并没让他感到疲劳。
我们跟踪着脚印走了一段路,却依然无果,野猪太警觉了,即使在林间觅食,也会不时停下支起耳朵听。相隔很远,人的脚步声它也能察觉,稍一愣神,就跑了,山林里奔跑,人也根本追不上野猪。
我们在山林里瞎转,都很累了,只好找了个地方进行守株待兔,隐藏在一个小山丘后面,前面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地带,是很理想的狙击点,我们躲起来看能不能瞎猫撞上死耗子。
等待的时间是非常无聊的,我们又不敢大声说话,野猪耳朵灵,一旦听到人声, 便会迅速逃离。
山静,没有人声,只有落叶,和猫头鹰的诡异叫声。
很可惜,第二天仍然没有收获,我们只得又回到船边上露营。
我们又谈起了野猪,为什么这头猪非杀不可?
大勇说,逃出去的猪,就别指望它会回来了,况且这是一个有破坏庄稼前科的猪,如果没有生活的羁绊,我愿意进山一个月的不出来,为的就是追杀一头猪。
第三天起来,我们继续乘船沿水路前进,来到一片松树林区。
松林里很安静,只有鸟儿在林间蹦跶啼叫。
大勇觉得这里有异常,但说不出是什么感觉,就是多年在山里生活的一种直觉,来自一种山野的呼唤。
松树林没路,荆棘密布,行进异常艰难,我们在林间窜来窜去,到处搜寻着,不放过任何珠丝马迹。
中午过后,我们走不动了,在一片乱石后面,我们找了一个制高点,前面是一片开阔地。
我们在开阔地前设置了一个方便伏击的狙击点,然后躲起来,啃着面包,喝着水,轮流盯梢和休息。
约一个小时后,林间杂草有异动,大勇拍了正在闭目休息的我,表示目标出现了。
大勇从箭囊里取出箭搭在复合弓上,注视着林间的一切动静。
我睁大眼睛,看见远方杂草一团黑影出现,有鬃毛,黑色的尖嘴,大勇确定了,这就是那只从养殖场里出逃的野猪。
大勇猛然拉开复合弓,复合弓的滑轮有省力装置,开弓如满月,他瞄准,发射,动作专业而敏捷,不带一丝犹豫。
这一切,都发生在瞬间,我还没回过神来,复合弓射出了猎箭,嗖的一声,箭已经如流星般飞出。
这种带滑轮装置的强劲复合弓,能把一支箭以极大的能量射出,箭贴着野猪的后腿部而过,但没射中,野猪一声尖叫,狼奔豚突逃回树林里。
可惜了,没打中!大勇懊恼的摇摇头。
野猪发出嗷嗷的叫声,往密林深处疯狂奔逃。
我们一时不敢乱动,怕野猪调头回来报复,就在制高点上静静地观察了一阵子,发现没动静后再跑过去,在路边的野草上找到了那根射出的箭,看来是射偏了,野猪受惊逃离了。
七、
我们在山里转了一个下午,那只野猪再也没有出现过。也许是打草惊蛇,野猪躲了起来不会再出现了。
到第四天,我们精疲力尽,食物也消耗得差不多,没法再在山里追踪了,只得乘船打道回府。
回到养殖场,我休息了一天,之后就告辞下山了。
临走前,我问大勇,还继续追杀这头野猪吗。
他说,那是必须的。
这个为生活弯下腰的汉子,在与野猪决斗时却丝毫不手软。
我记得海明威的《老人与海》里,在墨西哥湾上,有一位已经出海八十四天却捕不到一条鱼的老人,老人年纪很大,满面的风霜,双手上全是伤,船帆上全是破布打上去的补丁。
他遭遇了鲨鱼,并与之战斗,刀子折断的时候,又有更多的鲨鱼包围了他的小船,他用鱼钩、船浆和短棍和鲨鱼搏斗。
但是,他并不恨鲨鱼,真正的战士必须懂得尊敬自己的对手。
大勇跟这头野猪并没有什么仇恨,相反,他说这是它的兄弟,但他的目标,是必须把他的兄弟除掉,为的是制止自己养的野猪糟蹋庄稼,清理门户。
与对手的博弈是孤独的,大勇也曾准备就此放过了,让这头野猪在山里自然终老算了。
但他始终却觉得有一件事在心上没有完结,心有牵挂。
过了很久很久,大勇始终都没有再发现这头野猪,这头野猪成了一个迷,仿佛就像人间蒸发了,也可能野猪已经在山里自生自灭了。
最终,大勇放弃了追捕,成全了这头野猪。
大地上所有生命的生长、遭际,都充满偶然性,关于生死的命题,大自然总会各种各样的因果来考验,这也许就是山野的命运。
这其中,没有波澜壮阔高潮迭起的剧情,但感觉就像是在冬日温暖的炉火边,听一个猎人平静的回忆往昔那样安然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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