戴胜鸟的田园|舒飞廉(戴胜一种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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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早地吃过晚饭,我跟父亲、母亲出门漫步。六点多钟,太阳刚刚落土,天还没有擦黑,往西的水泥路,南边左手是正在拔节的小麦,已经高过了膝盖,北边右手是油菜地,繁花渐落,露出猫须般嫰绿细长的果荚。田野中的小枫杨树,珊珊心爱,枝柯上也绽放了勃勃紫芽,树下田地里有布谷鸟在咕咕咕地吟咏。东南风吹在手脸上,挟着土膏与青草的厚味,已经没有了寒气,母亲穿戴早上姐姐骑电动车送来的新外衣,大步向前,我在中间,举着我的爬山杖,防备母亲畏之如虎的村落田园犬。父亲跟在最初,适才喝了两小杯白酒;妹妹村里做坊酿出来的谷酒,他赞不停口,也不敢多喝,查出糖尿病后,他戒了烟,酒还能够试试,但超越两小杯,就会被母亲、姐姐、妹妹一路念紧箍咒。

父母分开乡间,移居南宁我弟弟家,已经有十五六年了,他们垂垂习惯了广西删除掉炎夏与寒冬的暖和天气,每年也只是在清明节前,留鸟般回来祭祖、投亲,小住半个多月,然后在绿叶成阴子满枝的谷雨天里,坐高铁回程,继续接送心心念念的两个孙子上下学,吃早、中、晚饭。

父亲是泥瓦匠身世,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抄他的房子。二〇〇三年,祖父逝世后,父亲亲手盖的三层楼的新房,而今也有二十年了,屋顶漏水,门窗有缝,地板砖开裂,都够他忙上好几天的。然后是西边没有拆掉的一间旧瓦屋,之前是祖父、弟弟与我的卧室,外墙与屋顶上缠满了枯萎的南瓜藤与我未及摘下的老南瓜,他忙着扯藤子,撑木桩,曲到确信接下来的一年,旧房子平安无虞,不会在他无法监管到的暴风暴雨中垮掉。还有茅房边他种下的毛竹,由春韭般的一小簇,已经开展成参天登时的偌大一蓬,他要沿圈砍掉一些送给隔邻槐如大伯做藊豆架子,否则,竹枝迟早会戳到前面艾清家的屋瓦。本年他砍竹子的时候,还在茅房顶上发现了一小窝逃逸分群的蜜蜂,里面有蜂王,他用旧衣裳将它们裹到三楼阳台下,专门找出一只木箱给它们安家。如今,我写那篇文章的时候,蜜蜂们正在阳光里绕着我们的房子嗡嗡营营诶。对,他由杂物间找来的木箱,红漆班驳,改屋时舍不得扔掉,就是早年他成婚时,由母亲娘家陪嫁抬来的衣箱。

母亲也忙。村里老太太们“嵌五星”的麻将牌场,“上大人”的纸牌场,那些“召唤构造”已经期盼她有一年了,我弟弟的长途指令是“只能输不克不及赢”,但母亲哪里肯随便认输,总得有一周摆布的比试,才气勉强承受功力荒废、技不如人的残酷现实。好在牌场也是龙门阵,老太太们在淡定地赢钱的同时,也会将村子里的八卦一五一十地补课给母亲,母亲回到家,再转告父亲,如许他们两个,就能够将“我们村的新颖事”同步更新一遍。

牌场竞技之外,母亲的社交活动也摆设得很满。去姐姐、妹妹家做客,否则带回来的新外衣,不就要锦衣夜行了吗?去肖港镇看望舅舅一家人,教舅舅用微信发语音,给舅妈演示她新学会的健身操与广场舞,吩咐我在镇上开歌厅的表弟“走邪道”,那大姐大的气场诶,一切都摆设得明大白白。

母亲还联络到了我外婆娘屋的一些表兄妹们,此中有一位名叫双珍的表妹,公社时代的闺蜜,隔了近四十年后,她们又从头碰头,两位七十出头的老太太手拉手,眼神强烈热闹、兴奋,还有一点严重与羞怯,就是杜甫诗里面“少壮能几时,鬓发各已苍。访旧半为鬼,惊呼热中肠”场景的再现。

父母的晚辈差不多都已去世,只余一位母亲的阿姨,是外婆的小妹,嫁到我们村,住在村北,小时候我们叫她“北头姨婆”,父亲与母亲成婚,是她做的媒。她已经近九十岁,身体还硬朗。看望姨婆,是母亲社交活动的顶点。姨婆有养老补助,不生病,花不完,所以坚定不要母亲给钱,母亲晓得白叟家爱吃蹄花,会朝晨去涂河集,买三四斤重的猪蹄髈,由父亲负责用斧头剁好,清理清洁,然后两小我一路送去姨婆家。那时候,父亲会脱掉他砍竹子搞蜂子的工做服,换上呢子外衣,洗脸梳头,神气里就有一点女婿去见丈母娘的忸怩。姨婆之前做过消费队的妇女队长,举手投足有《红灯记》里李铁梅的气概,如今音容笑脸,是越来越像外婆了。外婆逝世也有二十年,小脚,吃斋,不识字,晕车船,在世时,清明谷雨,父亲会用板车载着她,来我们家做客半个月。

如斯时此刻那般,跟从父母在乡下漫步,并不是容易。父母尚在,身体尚好,能远游归来,能有一点闲暇与兴头,那个是前提。

漫步的概念,与广场舞一样,也是比来才由城市传递到村落来的。村庄与田野之间的大路、巷子、沟渠、田埂,前因后果,我们像本身的手掌一样熟悉,出门,回家,往返做息,行走在路上,肩挑手提,冲风冒雨,热汗淋漓,是去干事,求温饱。大要也是比来,我们才气将那些道路当成闲逛的场合,鼓腹而游,去聊天、摄生与消食。

父亲与母亲是在南宁的小区里构成的“惯习”,眼下村里人晚饭后出来荡路的,三三两两的也很多,大要是肖港镇里传来的时髦吧。

我们碰到后头屋的聋子婆婆,一小我背动手,稍伸着脖子,往前走,与母亲比画着呀呀讲话,她大要能够盯着嘴唇读懂一些字词,本身发出来的声音,仿佛也越来越清晰了,她要母亲去她的菜园里摘菜,她种的土莴笋已经能够开园了。槐如大伯渐渐逃上父亲,缄默地抽着烟,父亲戒烟好几年了,天然是又要向大伯絮聒抽烟的危害,不久就将话题转向若何量血压,前几天他送了一收血压计给他的堂兄。大伯八十岁,目前是我们村辈份更高与年纪最长的男性,一周后我送父母回南宁,父亲降下车窗与槐如大伯辞别,大伯站在他家门口的木樨树下抹眼泪。我还看到邻村肖家河的一位大姐,坐着轮椅与我们打照面,她已经认不出父亲与母亲了,但我认得她,小时候,我去初中学校读书,会由她家门前颠末,她因为小儿麻木症,常常望着水井旁边发愣,像孔乙己一样背着麻绳坐在一只稻草蒲团上。后来她得到了轮椅,如今她手动的轮椅已换成电动的,沿着村落新修的水泥路,能够毫不吃力地回村去。我想,再过几年,外骨骼机器人的手艺完全成熟后,那位大姐就能够自在自由地在乡下遨游了。

向西三五百步,走到十字路口,聋子婆婆与槐如大伯不顾回村,我们三个折转向北,沿着汪寺公路继续朝前走。大路之西,澴河之滨,晚霞之下,沿着路下的沟渠展开的,是我们村一百多亩稻田,我们家的三四亩责任地,也在路边,方朴直正,与其他的稻田一样,长满马鞭草与紫云英。稍远的澴河堤下,我一位远房堂兄保志,正开着他朋克味十足的新拖沓机翻地,保志嫂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,看样子是来催促他回家吃晚饭。保志的父亲绰号“黑人”,消费队的时候,他管我们村的抽水机,如今,保志与保志嫂几乎接手了全村所有的水田,各自开着各类农机,宰田,上水,插秧,打药,收割,脱粒,那是畴前全村两百多男女老小的活儿,他们两个打理得不慌不忙,只是晒得黢黑,实恰是接下了黑人大伯的班。等等,保志哥黑炭一般倒也罢了,保志嫂畴前可是塆里的一枝花啊。那些水稻田里长的粮食,养活了我们祖祖辈辈无数代人。父亲母亲领着我们兄妹四个在路边责任田的泥水里劳做的情形,还记忆犹新,清明谷雨办妥田,立夏小满正栽秧,我插秧割谷,程度都远不如姐姐妹妹,水田里泥鳅鳝鱼很多,蚂蟥蛐蛐也良多,炎天雷雨,水田下沟渠里水流如箭,正好用小挡网捉小鱼小虾,在小木桶里活蹦乱跳。

向北走一二千步,是匡埠村,母亲停下脚步,她已经听到了村口狗子的龇牙腹诽,一脸惊惶。我们转向东,再向南,沿着蔡家河与我们村田畈中的巷子往回走。匡埠村正在请来挖土机大兴土木,他们想将村东连续串新月形的池塘清淤贯穿,筑成一片花园。父亲说,那些池塘向南,一串一串,断断续续连着蔡家河、郑家河、魏家河、官家河、涂家河,畴前是澴河的旧河道。到底有多畴前呢?父亲说他也是听祖辈讲的。柳宗元到南方,学到当地的词语,他写《永州铁炉步志》,说“江之浒,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”,那个“步”,大要就是匡埠的“埠”;又写《袁家渴记》,说“楚越之间方言,谓水之反流者为‘渴’,音若‘衣褐’之‘褐’”,大要也通蔡家河、郑家河的“河”吧。所以由地名来看,我们耕耘在周南汉东,澴水之滨,云梦泽陂,“子子孙孙无限匮”,也有千百年,其间山陵倾倒,河流改道,也是有的。

我们村的墓地,就在那条旧河道东边,蔡家河与郑家河交壤的一片龟背地,当日应可向西俯看老澴河的一弯清流,再往东三五十里,就是大别山的列列青峰。祖父祖母葬在此中,前几天我们来放了鞭炮,烧了纸钱,伐去了坟头的构树苗与坟间的野蔷薇藤。我们路过的时候,惊起坟林枫杨、构树与杉树间的鸟儿,麻雀、喜鹊、斑鸠,叽叽喳喳,翕动同党,又重归安静。

巷子旁,纠缠的野豌豆丛中,还有不愿归巢的鸟儿,我认出来,是一对戴胜鸟。扇子一样的羽冠,船钉一样的长嘴巴,云霞一般灰棕色的羽翼间,还有白色的条纹,眼睛黑豆一般明灭,它们其实不怕人,也不担忧天黑,不紧不慢地走在田埂上,翻找草丛中的蚯蚓与蝗虫。它们不爱展开双翅高飞,用双爪走路还多些,来到庄子的《逍遥游》里,既不是斥鴳,也不算鲲鹏。那并非我在村落第一次看见戴胜鸟,去年炎天路过殷家大塆,在村后的河堤上,也看到过一对,它们仿佛碰到了兴致勃勃的事,扑扑扑地叫着,颈部前倾,不断地点着头,头上的羽冠屹立怒发,有一点像公鸡的冠子。栎树兄跟我讲,在魏家河一段的小河堤上,他也碰见过一窝。可见它们各自是一对戴胜鸟夫妇,捉虫养育孩子,将家何在各类树洞或者河堤的夯土洞里。每一个戴胜鸟的小组,可能都被上天摆设有一块巡视与做息的小小田园。那些年来,乡间的鸟,品种与数量都在变多,黑背喜鹊、乌鸦、大雁、白鹭、野鸭,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目生的鸟儿,是畴前我们的田野里没有的。我问母亲以前有没有看见过戴胜鸟,母亲先说看到过,之后又有一点踌躇不定。父亲说那鸟的羽毛颜色就像母亲的新外衣。

正在给雏鸟喂食的戴胜鸟

(毛峰摄于孝感澴河河口大桥)

我读《山海经》,讲到西王母“蓬葆戴胜”“梯几而戴胜杖”,“胜”可能是纺织用的玉轴,绾戴在头发上,象征着西王母做为大母神,调理万物的权势巨子。所以看见戴胜鸟,就会想起西王母。七月初七,晚霞里,喜鹊们倾巢而出,赶去为牛郎织女架桥相会的时刻,用发簪划开银河的西王母,给小儿女搞完恶做剧后,可能就化身为戴胜鸟,与她的东王公一路,在田野里漫步呢。那确实是她的田野,女性的、身体的、子宫的,生养与收纳万物的田园;她开拓了田园,守护着田园,以前在那里,如今也不会展翅分开。所以我觉得父亲与母亲,之前也应见过戴胜鸟,只是畴前求温饱的年代,我们向田园求索实在用的利益的一面,并没有闲暇去关切它的诗意与神性。

我们大要是被那两只亲热良善的戴胜鸟目送着走到村口的。村子里荡漾着晚饭的香气,村巷中的太阳能路灯,恰是在我们走上保刚家门前土坡的时候,兀然亮起来的。

2022年2月9日,孝感市农四村

做者:舒飞廉

编纂:吴东昆

责任编纂:舒 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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